张保衡,1924年5月生于北京,教授。1946年毕业于北大工学院。1958年调入北京电力学院任教,先后任热力教研室、研究生部工程热物理教研室主任等职。曾任中国电机工程学会汽机专委会副主任委员、电力部热力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汽机组副组长、《中国电力》及《热力发电厂》编委、清华大学国家重点实验室学术委员会委员等职。著有《大容量火电机组寿命管理与调峰运行》等,为我国大机组运行技术和科学管理的深化提高作出了卓越贡献,被同行公认为我国大机组热应力及疲劳寿命研究领域的开拓者和奠基人。
解读张保衡先生
我这一辈子,只是规规矩矩做人、规规矩矩做事,为社会做了点小贡献。老了,回想往事,问心无愧而已。我当了一辈子兵,拉了一辈子车。坐车的人说我拉得不错,我就很满意了。
——张保衡
这个夏日,在一场雨后的凉爽中,我来到京城北郊小营一幢十多年的老式塔楼502室。当我有幸安静地坐在这位儒雅的老人面前,听他用那依然清晰纯正的京腔缓缓诉说时,我突然觉得面前这位88岁的长者,不单单是三十多年前早就认识的动力系的老师。他,更是位用历经坎坷却始终积极向上的人生经历,撰写出极具个性并富传奇色彩故事的经典人物。
他,就是张保衡先生。
作为一位1953年走上讲台、1983年被评为终身教授、1999年离休的老教授,我们间的谈话很自然地从他的教书生涯开始。很想知道,教了一辈子书,最值得他自豪的是什么?还是那副熟悉慈祥的笑容:“是认真讲课,是教书育人。”他认为教师要把知识讲活了,书本上的理论,一定要结合生产实践灌输给学生,才能启发学生的发散思维。同时应该常常问问学生:课堂上的这一小时,你学到了什么?在育人上,他很为自己带的不少已承担起教学、管理和企业重任的研究生骄傲、开心。说他们懂得学习专业知识,无非是一种维生的技能和特长,不能叫知识分子;读些文学作品,也不能说就有了文化修养。他们传承着自己做人的基本原则:自检、自律、自控,是合格的知识分子了。
正如他的学生徐鸿回忆道:“听张老师的《汽轮机原理》,生动、鲜活。他从不照着书本去读,而是深入浅出地将在现场碰到的问题、处理的方式,融汇到课堂知识中。”三十多年过去了,徐鸿说起当年的专业课考试,还清楚地记得其中的考题有:汽轮机振动的十大原因?当汽轮机中间某级动叶片全部脱落,请分析该级前后两级叶片状态?在校部主楼f座六层能动学院的会议室里,徐鸿说起张先生的语气,充满着敬佩和感激。他印象最深的是跟着张老师,经常一天天啃着馒头泡在国家图书馆查找资料。
张先生的另一位学生付中广介绍:“张老师的专著《大容量火电机组寿命管理与调峰运行》一版再版n次了。几乎所有研究这个专业的人,都看过这本书。”因为“张老师在扭振和机组疲劳研究方向上问题抓得很准、水平很高、对学生要求也很严。” 付中广老师说他的硕士论文刚完成开题报告,张老师马上敏感地分析这种用新的手段解决“边界元”计算、“有限差分法”程序,其计算结果对整体工程很有用处。于是拿到美国华盛顿国际会议上交流,用此计算结果交换了“专用文献数据库”十年的使用权。
张先生在系里、在圈内、在电力系统,甚至国内相关学术界和企业界,一直以来被人们尊称为“张汽机”。与“马锅炉”(同是动力系老师的马建隆先生)一并,已成为我们学校的知名品牌和响当当的名片了。
没想到追溯张先生从事汽机专业的经历,竟然要翻开尘封的史册,走回到上世纪的1942年。
从小聪慧过人的他,在北京四中毕业后,怀着工业救国的美好理想和伟大志向,毫不犹豫地报考了北京大学工学院机械系。发榜那天下雨,他的同学叫他一起去看榜。在班上一直考试第一的他,觉得根本就没那必要:“没问题,怎么会没我呢?不可能啊!”四年北大顺利毕业后,22岁的他,分配到石景山发电厂汽机专业。踏踏实实在干了四年汽机运行、两年检修,成为一名合格的汽机专责工程师。
这位京城有名的四代中医殷实世家的孩子,当时都挣到100多块光洋了。从新街口棉花胡同四合院的老宅到石景山发电厂,那会可没有快捷的地铁,常常只能是坐黄包车,上运行三班倒也够辛苦的了。不过,这会的张老师,十分肯定地强调:“我这一辈子,都得益于石景山这六年扎实的专业基础了。”一直忧虑着学生现状的他话锋一转:“现在的学生不愿去现场实习,毕业生不愿去基层电厂。这将来怎么发展?专业知识也白学了?”他依然直率地认为:“毕业生至少应该在电厂待三年,一毕业就去设计院、研究所。没有现场的实践经验,你设计、研究什么?当然,大学老师也一样,一定要去现场熟悉运行设备、系统,了解现场运行存在的问题、故障,你才有底气站在讲台上解答学生问题,才有可能把知识讲活了。”
我知道,他是用自己一生积淀下来的成功的教学和科研经验,在坦诚地提示和警醒着现实和我们!我知道,即便已经耄耋到一头银发、腿上楔上钢钉,他也无法泯灭胸中从青年时代就一直在燃烧的拳拳报国之情。
因为,他所有的科研项目方向和成果,都来源于对现场生产实践敏锐的发现和捕捉,前瞻性地对相关国内外资料的研究和信息整理。比如,汽轮机大机组热应力疲劳寿命分析、预测、监控及管理的研究;比如,汽轮机汽轮快控及轴系扭振在线监测;还有,大机组调峰特性及启动优化、轴系热疲劳裂纹扩展预测、调峰机组负荷分配优化、老机组剩余寿命预测等。
去年,老先生亲自查阅了800多份有创造性的毕业论文。但让他深为遗憾的是这些研究成果没能进一步推广到实践中,形成生产力的太少。他认为研究生的论文不应该单单是以发表为目的,那样科研成果就死了,太可惜。
当年张老师几乎每年用六个月的时间去现场。从北京的石景山电厂、东郊热电厂到河北唐山电厂、内蒙元宝山电厂、上海的闸北电厂、东北的大连电厂及华能电厂,吃在职工食堂,住在电厂招待所。那些年,他还到各地举办有关大机组调峰、轴系扭振等讲座五六十场。加上一些论文、项目的评审,有时一天要赶几个会议。一次,坐夜车从东北赶回北京,九点准时参加了《中国电力》编辑部的会议。当时的电力部长也被感动了,向大家介绍说:“张老师是连夜赶回来的呀!”还有一次,从上海当天赶到武汉,晚上又赶到青岛,再接着去了无锡。现在说起这些曾经辛劳和疲惫的奔波,老先生还是那样平静:“人,就该这样!”
文革的血风腥雨中。他这个“反动学术权威”、又是有两个台湾国民党军官弟弟的哥哥、再加上世袭四代中医世家的背景,被批斗、被折磨和殴打就是家常便饭。可在80年代学校恢复评职称时,作为评委的张老师就没说一句“那些人”的不是,相反还尽可能地帮助他们。能做到这样的大度和大气,需要多大的胸怀和宽容啊!听说有的人还曾用藤条抽打过他的。
这个夏至后的日子,老先生的面庞在窗外阳光的折射中显现出剪影的效果。他苦笑着摇摇头,已经不愿提及这段经历了。他还是那样均匀的语速:“过去的都过去了,结果好才是最重要的。”接着补充了一句:“这是托尔斯泰的话。”
他非常惋惜被剥夺工作权利、白白荒废的文革十年的时间。他计算了一下,耽误的十年,得用每天多干的四个小时去弥补。这样,十年补上五年,二十年就可以补回来十年的光阴了。那些年,无论在家还是去现场,他基本上是晚上十二点后才睡觉。
在《华北电力大学校史》资深教授介绍中,先生历任中国电机工程学会汽机专委会副主任委员、电力部热力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汽机组副组长、《中国电力》及《热力发电厂》编委、清华大学国家重点实验室学术委员会委员等职。主要科研成果汽轮机疲劳寿命项目、大机组汽门快控及轴系扭振特性项目分获电力部技术进步二等奖,国家攀登计划b项获国家科技二等奖,1991年获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
他在电管局参加了我国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制定,负责起草了我国电业技术人员、技术等级标准、电业无事故奖励、超额奖励、合理化建议奖励等。经全国电业会议通过,成为我国电力生产管理的正式文件。
学校研究生部恢复初期,他和十多位教师在12年时间里培养了400多位研究生。那时教学条件和生活条件都很苦。他充分发挥和利用学校的人才条件,尽可能地挖掘历年与发电厂的合作关系,相继开发了17个科研项目,探索出将科研成果与电厂现场实践相结合,成功培养学生的新路子。
老先生在他的同代人眼中,是个热心、善良的人。王加璇老师一直称呼他为老哥哥。碰到一些工作和生活上的事,喜欢找他拿拿主意、出出点子。几位动力系主任都在多种场合说过:张老师对动力系的学科发展,功不可没。
在学生眼中,他更像一位独具人格魅力的长者。在保定我们与他的学生们电话联系采访时,一听说写张老师,他们马上很热情地表态:是应该好好写写这些导师的风范,他们是学校厚重的精神财富和支撑。最让徐鸿钦佩的是老先生不仅仅是课讲得相当精彩,相继带了38个研究生。最大的贡献在于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率先注重科研项目与现场的生产实践相结合。他开创了高校与电力企业科研项目横向结合的先河,他在电力企业拥有较高的声望和不可替代的宝贵价值,他与企业界专家有着很好的关系和广泛的人脉。
开创先河、不可替代、功不可没,用在老先生身上,大概不是简单的评价和赞誉了,那是一步步厚重历程的记录、是一段段奉献才智的总结。
而他与同事、朋友间的兄弟情,与学生间的师生情,是已经延续了一辈子的真挚情感。
这个下午,徐鸿用他那具有磁性的语气、用很“老舍”的京城口语,抱着一个大大的茶杯,如是评价着张先生:他一生勤奋、执着、聪明;他做学问具有导师的风范,是做“通”了;他做人大气、大度和善良;他为人处事随意,不摆谱;他有口吃的就饱了,很节省,可随便穿什么都有派;他能做的尽量自己都做了,是个活明白了的人;他去宿舍跟学生聊家常、在现场干活亲力亲为……
徐鸿诠释着老先生的聪明,是把热动领域和物理学融会贯通了。比如:老先生一看原理图,就能从物理学的流体、声、光、电中,正确地分析判断出对与错。而他本人受益最大的也正是抓住基本的物理概念,运用到不同的学科领域,融会贯通。留学德国八年的徐鸿认为,在他接触到过的国内和德国的老师中,能这样运用物理学基础去分析、判断事物能力的老师,实在是凤毛麟角。
一次,他和张老师一起去看车展。人家介绍说法国的雷诺转弯半径1.5米。张老师淡淡地问:轮距是多少?然后,张老师指出:肯定不对。那些人支支吾吾地辩解:法国人就是这么说的。张老师火了:这不可能啊!你计算一下。最后人家专门去查了资料,又特意来道歉说:是错了。
张老师在许多评审会上的大家风范,也很让弟子们折服:他从不让人下不来台。但,又从不轻易放过存在的问题。总能用几句委婉的话,阐明观点和看法,从而博得评委们的一致赞同。这么多年的各类评审活动中,没听过张老师说过什么露怯的和多余的话。
2004年的5月,校园里的花开了、草绿了。
校部大门口打出了这样一行大红的祝福:热烈庆祝张保衡教授八十寿辰!为此能动学院还举办了专场学术报告会,300多人与会参加了老先生八十寿辰的系列庆祝活动。这种轰动校园的祝福,能不能“绝后”不敢说,至少这样的规模、牵动了学校和企业界这么多人士,“空前”是毋庸置疑的。
先生,是位睿智的学者、率真的人生导师。先生,也是位需要我们在浮躁的今天,去静下心来慢慢解读的大家。他穷尽一生的教学、科研生涯,是一位知识分子用才智、用心血、用极富激情的生命年华,实现了培养学生、服务电力事业、报效国家的经历和心路历程……
在京城夏日难得的清新里,不舍地和先生告别。走到长廊的尽头,回头望去,在宽敞、悠长的楼道里,他的身影依旧是那么挺拔。
张保衡先生二三事
张保衡先生的人生,颇具传奇色彩。
年轻时家境好,人又聪明,读了北大。毕业去了石景山发电厂职业不错,薪水也挺高。在那年代玩个骑马、射击,在京城可不易,得有条件。本该一帆风顺、风流倜傥一皇城根的帅哥,谁曾想文革中遭了大难。1971年至1974年间,他以反动学术权威的身份,又加码被整成反革命,下放到了河北农村。
那时,这只掉了毛、落了难的凤凰,除了每天在日头的暴晒下,与农民伯伯一起种地除草,还捎带着兼职负责修理全村人家的收音机、缝纫机、闹钟。
一年春旱,村里的四台水泵坏了三台。地里的麦子等着浇水,这可急坏了村长。问他:“老张头,你会鼓捣鼓捣吗?要什么条件,赶紧的说。”他心说这些水泵咱在电厂早就修过,还不是和玩一样。可他得夹着尾巴啊,于是回答:“那我试试吧!不过得叫电工给我当助手,去买铜线缠电机线圈。”结果,他俩整整忙了一宿。
第二天早上,要送电试试了。他还有精力和心情逗那电工:咱得烧烧香、磕磕头吧?嘿!三台水泵,可够给争气的,全部正常运转起来。把个村长给乐得直嚷嚷:“歇会,快歇会!早包好了饺子等着你呢!”
不过,这事还不算太神奇。
一天,这位“张老头”在地里干活。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公安员。在地头就吼着嗓子叫唤:“谁叫张保衡啊?”村长和乡亲们紧张极了,以为这老张头又出什么事了?那公安把他带在车后,出了村才悄声说:“听说你会针灸。咱县公安局长的爹病重了,让你去瞧瞧。”
这被管制的“老张头”去了后一看,晚期食道癌病人。老头已经七天不能吃东西了,人瘦的干黄干黄的。公安局长孝顺,带着爹石家庄和北京都去瞧过了,医生给了话,最多还能活三个多月。这平日里在村里给乡亲们扎扎针,治个头疼脑热的他,那会一下子竟然回想起父亲说过这类病人,首先要让他吃东西。记忆中父亲的药方是薏仁米加威灵仙熬粥,吃一个礼拜。
两周后他再去时,老爷子体力已经有所恢复,也能吃东西了,后来整整又多活了一年半。那个当局长的儿子给已经离开那里的他来信感谢:“老爷子让一定要对您说声谢谢!说是您给了他一年半的寿数。”我听着这事时忍不住哈哈大笑,问他:“您够神的。那您系统地学过中医吗?您怎么就胆敢给人扎针、治病啊?”88岁的老先生,透着那股子聪慧特自豪:“我耳濡目染的也熏点家传吧!”兴许这也就是他的弟子们口中所说的少见的聪明劲吧!
我都想象不出,天底下还能有谁将这般沉重、无望的悲惨生活,过得如此有滋有味、积极向上?就这样,在他平反离开村里时,那年月啊!村上的贫下中农们,竟然敢给出这种鉴定:这样的反革命,多给我们送几个。
其实,老先生一直是位十分浪漫阳光、热爱生活的人。年轻时,他喜欢骑马、射击、摄影、玩虎伏(一种人在里边撑成大字形的旋转滚轮,老辈子的叫法)。如今家中客厅里的沙发、地毯的暗红色也是他选的,家里楼上楼下的墙上到处是他和夫人柳老师年轻时代的帅气的照片,儿子、女儿在国外的家庭生活照。
现在的他,还很牛气地自谓是“京城第一馅”。什么饺子、包子、馅饼,只要是带馅的,瞅他那神气劲:“我做得肯定是京城最棒的。”此外,炖肉、做鱼,那就是十分钟的小事。家里洗衣服、打扫卫生、做饭,基本上是他的事。夫人心脏不好,他舍不得她劳累操心:“你就在家弹弹钢琴,跟着贺老师她们唱唱歌。”他说自己干家务是最好的锻炼身体。
到中午了,老俩口非要请我们吃饭不可。过马路时还不让人搀着:“我没事儿。”呵,敢情,饭店那一层层台阶,老先生利利索索地就上去了。一只烤鸭、两份蔬菜。老先生和夫人胃口都不错,属于吃嘛嘛香。剩了些,很自然地分类打包,拎着回家。
对,是他的学生徐鸿说来着,这叫:不摆谱,很节省。
你想啊!曾经在乡村里被“改造”过,老先生知道那粮食、那蔬菜都是怎么长出来的?浪费,那是作孽!摆谱,那是暴发户们才干的。
就这样,88岁的老先生,穿着随意简单,活得明白自由。把一个知识分子对人生的领悟和理解,精彩到了生命的晚年。
那,我们就祝福老先生健康、长寿;还有一直这样令人“羡慕嫉妒恨”的洒脱、率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