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的诗写的很好:你再不来,我就要下雪了。我每次听到这句诗,想到的居然不是一种情感,而是故乡里冬天纷纷扬扬的白雪,无穷无尽的雪羽毛般慢慢在空气中流淌,整个世界寂静无声。
我觉得故乡的好处在这里。无论是什么音乐诗词话剧和舞蹈,淹煎日久,看什么都是故乡山水,眉目入画。无怪乎余光中把乡愁做邮票寄给母亲,又转手成为会见新娘的船票。人生如逆旅,最终红颜老去英雄迟暮,乡愁自然而然低矮下来,俯身于异乡泥土之上,成为一座坟墓,一抔黄土。
思乡之情时刻融化在诗词之中。重阳时节鼻腔里充斥着满城黄金甲的香气,游人相扶至山顶,一览众山小之时,突然想起远方游子满身尘灰风尘仆仆的身影,然而遍插茱萸少一人的遗憾是怎么都不能够弥补的了。古今诗人骚客此时共同悲鸣起来……这种悲鸣不断震颤,最终形成同一个频率,击打在中国人的思乡情结上——烟波浩淼的黄鹤楼,无法归家的年轻游子崔颢,仗剑远游的李白,简朴而悲伤的静夜思。还有隐藏在欢聚之下的悲鸣,呼唤着兄弟的血脉,正如同呼唤一只失群的大雁。那个唯有信笺驿马的年代,那个战火连天的年代,那个今日一别不知何时相见的年代,故乡意味着的也实在太过深刻,那是一个终身渴望离开又终身渴望回归的地方啊。
十几岁仗剑远游,南北留迹。李白见识过险峻的蜀道和纷纷扬扬冻断筋骨的大雪。徐霞客一生志在四方,足迹遍及中国,“达人所之未达,探人所之未知”,所到之处,探幽寻秘。然而到最后都愿意追求一个无尽的完满——回到生命的起点。南有温润与茂盛生长的植物郁郁葱葱,能够暖透每一个西北汉子的心窝。暖风直直吹进肝胆心肠,让人不忍再走。北方时刻肩负着一种深刻高远的磅礴,无数文弱书生醉心于这惊人的气概。年轻时候我们喜欢这山看着那山高,奔驰在离家日远的道路上,恐惧而兴奋。或是栖息在呼啸的车道上,怀抱着自己的身躯,耳边划过的声音都是轨道的轰隆作响与风声,从自己的筋骨之中生生穿越。亦或者是停留在异乡,忍受异客床榻冷的同时,品尝咂摸出少年时期的愁滋味。
可这些地方,再怎么多的刺激快乐,毕竟心总是处处高悬:这不是我的归处。
如果人生漂泊孤苦,时刻回头,故乡总在身后。然而人们往往离家太久,近乡情怯。那都是少年债务。从少年时期的向往直到身不由己,满腔热血被世间百态风雨飘打,终于躁动的心绪转凉,历尽千帆才发现无法再成为少年的时候,我们开始渴望归乡,渴望落叶归根,渴望将骸骨交付给出发时的那方土地。那里有幼时搀扶过第一步路的许多亲人,嘶鸣的昆虫与动物,村里木匠打的精巧绝伦的小玩具。期望一步步踏回归路,也许心脏可以再次年轻,再次跳动,与岁月交手过招后再次回归赤子之心。
“都想避风,谁当港?”不管什么时候,故乡愿意当我的港。